讀書看報 字裏見人間
黃湛森的書架上,有很多書。在這一節,我們展出其中 36本他在青少年時常看的書。這些書,五花八門,亂中有序。它們紀錄了一位讀書人的私人口味,也展示了五十年代香港的集體胎記。就是這個胎記,教戰後嬰兒一輩,文及今古,學兼東西,不分雅俗,然後慢慢靠近西洋,在心智上拆牆破壁,迎接現代。黃湛森這 36 本書,有歷史。
五十年代的香港,社會轉型,古今交界,學中文,一定由古開始,然後及今。黃湛森常看古書,中文底子,一早打好(黃霑筆記《只得任其銹蝕》)。黃湛森的國學「基本知識」包括《四書釋義》、《古文觀止》和《文心雕龍》。他的少年閱讀兼及戲曲,讀《牡丹亭》吸收文釆,讀《梁祝》聽到心曲。1954 年越劇電影《梁山伯與祝英台》在港上演,大為轟動,黃同學珍藏了該劇的文字本。相信黃湛森自己都不知道,他會在長大後以黃梅調合唱歌聲和電影配樂,跟梁祝再續前緣(相片:《文心雕龍》《幼學故事瓊林》《四書釋義》《讀詞常識》《牡丹亭》《華東地方戲曲叢刋》)。
如何由古入今,是現代中國人的一大課題。五四是一個重要的轉折。五十年代距離辛亥革命只有四十多年,在少年黃湛森的世界,新文學運動是一本油墨還未乾透的書,五四人物(例如丁玲、胡適、曹聚人)和想法(例如自由主義空前的政治意義,就是容忍反對黨),定期在這個殖民地中學生的手上,翻來覆去(黃霑筆記《緣緣堂隨筆》;相片《文思》《教師日記》《胡適選集 雜文》)。
除了五四,傳到香港的,還有文人流徙的心情。
南來作家眼中的流徙風光,跳動又悲情。徐訏寫逃避,別離,蹉跎,寫在顛波的命運中憔悴。南宮博寫歷史小說,少寫一板一眼的歷史,多寫現代人赤裸的人生。易君左擅寫遊記,沿途記下家國世情,遊到香港,親眼目睹 1956 年雙十騷動,下筆難過。黃湛森掛過國旗,見過騷動,對這種心情,完全明白(相片: 《進香集》《易君左遊記精選》《香港方物志》)。
流徙過後,眼前是個新的世界。五十年代的香港,跟黃湛森的書架一樣,華洋雜處,新老兼容,不問出處(延伸閱讀《五、六十年代流行文化與電影》)。在文學世界,元代散曲與莎士比亞四百年生日祭共存。五四運動、胡適、易卜生、蕭伯納、「為人生而藝術還是為藝術而藝術?」等人和事,讀書人常掛咀邊。他們通過翻譯,接觸西洋。通過接觸西洋,他們認識羅素,仰望湯恩比。他們開始由以前從未想過的角度,探討如何寫詩、畫畫、演戲、唱歌,並用以前以為不可能擁有的力度,思考宗教、政治、戰爭、人生、愛的真締和人類的抉擇(黃霑筆記《小說》《克麗絲蒂》《再說 Christie》《得以不老》《覃子豪詩》《圖書館》;相片《文學世界》《文學雜誌》《Existentialism and Humanism》《羅素電視對談錄》《音樂入門》《曲調作法》《怎樣演戲》《Waiting for Godot》《三毛流浪記選集》)。
因為如此,黃湛森的書,不少書名印有「現代主義」四個大字。現代主義,名稱嚇人,說穿了就是挑戰傳統,破舊立新,不論行山還是做人,都堅持要行一條未行過的路。托時代的福,黃湛森及其同學,可以兼讀多看,《文心雕龍》與《等待果陀》相棲相宿(黃霑筆記《年年歲歲一床書》《亂作一團的秩序》《向黃河先生自剖》)。這一條路,在整個大中華很少人行過。今天,看見黃湛森這 36 本書,我深深確認,香港行的,原來就是一條現代主義的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