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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雲/香港電台:電台講古與天空小說

「麗的呼聲的電台說書,都是民間熟悉的話本小說、通俗傳奇、狐鬼故事及俠義小說。為了遷就廣東口味及廣播間,情節略有改動,另加廣播用語及聲音效果,吸引大量觀眾。」

陳雲,2009,《一起廣播的日子——香港電台八十年》(30-37 頁 ),香港:明報出版社有限公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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麗的呼聲:電台講古與天空小說

「辟歷啪勒卜,大騸雞,牛白腩!」一句口頭禪,顯示濟公出場了,之後濟公還有不少大杯酒、大塊肉的飲食排場。麗的呼聲請來方榮,以說書人口吻,在電台講《濟公傳》。現今老一輩的香港人,提起方榮講古,都記得方榮這句開場白,「大騸雞,牛白腩」。對於戰後歷經饑餓的一代人,方榮這句話的魔力,有如《格林童話,糖果屋》內貧窮的村童對「糖果屋」的憧憬。當然,濟公生於杭州,飲食與廣東不同,《濟公傳》也無騸雞(閹去睪丸而槽養長大的公雞)與牛白腩之事,濟公也不是用飲食做開場白,然而,方榮向廣東聽眾講古,就必須切合環境,改編故事,以求打動人心,增加聽眾,否則說書人的騸雞與牛腩,俱無着落矣。方榮還講《七俠五義》(包公審案)及《龜鹿二仙》等故事,說書人以前用「欲知後事如何,請聽下回分解」,電台的說書人方榮,則以此收結「講到呢度啱啱夠鐘,各位請請!」

在一九四八年,政府電台定名「香港廣播電台」之後,次年,麗的呼聲啟播,以有線方式放送予登記客戶,香港有第二個電台。麗的呼聲之成立,緣於戰後港府有意擴大廣播服務,但苦無經費,於是在一九四八年發出牌照與英資的「廣播及轉播服務公司」(Broadcast Relay Service (HK) Ltd.),啟播後改名為 Rediffusion,牌照期限至一九七三年四月三十日。當年很多外國品牌初來香港,都在報章徵求中文譯名。Rediffusion 公司來自英國,便在香港以三千元獎金徵求譯名,結果選出「麗的呼聲」。安裝費昂貴,每戶二十五元,分機另加五元,每月的訂費十元。麗的呼聲有工程人員到訂戶安裝廣播盒。港府給予麗的呼聲十年有線電台廣播的專利權,由於要敷設電線,投資十分昂貴,故此必須走大眾娛樂路線,並且加強宣傳。啟播時有訂戶四百,半年之後,用試聽、推銷員上門等方法「催谷」,到一九四九年九月,已有訂戶九千六百多。電台上門收月費之時,也順道詢問客戶意見,喜歡的節目如何,何處要改善等。

麗的呼聲在一九四九年三月二十二日啟播,台址在灣仔軍器廠街和軒尼詩道交界(今之熙信樓原址),起初有中英文台各一(銀色中文台及藍色英文台),由早上七時至午夜十二時,後來廣告客戶眾多,再加一個中文電台──金色中文台。金色中文台有國語、粵語、潮語、滬語等方言節目。娛樂節目之外,電台有新聞、教育節目、證券行情等資訊服務。總裁是美國人哈利斯(Frank Harris),鄺天培出任營業部(招廣告),中文節目部由王秀山與林國楷負責,後來更聘請唐滌生負責轉播粵劇,姚克擔任廣播劇顧問,Uncle Ray(原名 Ray Cordeiro、漢名郭利文)負責西曲及現場演唱會,可謂人才濟濟。當時國共內戰方息,政局動蕩,內地人才紛紛來港避難,投入香港的文化出版及廣播事業。麗的呼聲羅致的人才有鄧寄塵、李我、方榮、蔣聲、鍾偉明、胡章釗、艾雯等;兒童節目有劉惠瓊主持,體育節目更有亞洲球王李惠堂主持。當中,胡章釗來自上海電台的粵語台,可謂資格老到。港府在一九四九發出商營電台牌照的一個原因,是自覺財力不足,難以全面支持公共廣播,於是將部分公共服務託付予麗的呼聲,因此該電台也有若干公共服務成分,特別是後來添加的金色中文台,更設有國語、潮語、客語及閩語的方言節目。

電台敷設的電線遍佈香港市區人口稠密地帶,新界及離島也有部分地方鋪線,計有一千四百哩幹線,四千哩支線。當時的廣播電波發射及收音機接收並不穩定,受到雜音、雷電及潮濕空氣干擾,但有線電台則可避免干擾,接收清晣,絕無雜音,特別適宜於播放劇情緊湊、音響效果豐富之廣播劇(初時廣播劇稱為「戲劇化小說」)。由於電台敷設的電線已有供電,不用另交電費,頗多用戶交了十元月費之後,為了「物有所值」,便索性全日開啟,於是形成「慣性收聽」的現象,麗的呼聲每日在早上七時開台,更可充當鬧鐘使用。全盛時期,市內很多家庭都有廣播盒、街上的涼茶舖也裝了廣播盒,娛樂大眾,當時香港每四人之中,便有一人收聽麗的呼聲。家中負擔不起訂費的,便走到涼茶舖聽廣播,令涼茶舖如雨後春筍,特別是轉播粵劇之際,座無虛席,聽眾手持報紙刊登之曲詞,口啖苦味之廣東涼茶,隨廣播而吟唱舊時的曲文故事。情況有如現今之酒吧及茶餐廳用大屏幕電視在晚上轉播足球比賽,一眾食客攤開報紙的「波經」觀賞一樣。

香港上世紀五十年代,乃至六十年代的流行文化,是自由文人遇上了新興大眾媒體,載體無疑轉變了,但由於戰後民眾饑渴娛樂,只消將舊日民間文藝的內容變得稍為淺白,由文言變為粵語白話,即可採用。流行的要訣就是熟悉,為了迎合當年街坊聽眾的口味,麗的呼聲的電台說書,都是民間熟悉的話本小說、通俗傳奇、狐鬼故事及俠義小說。為了遷就廣東口味及廣播時間,情節略有改動,另加廣播用語及聲音效果。麗的呼聲的娛樂節目,吸引大量觀眾,間接刺激香港電台,奮起直追,在香港廣播生態掀起良性互動的一章。同樣的情況,在商業電台及無線電視興起之後一再出現。

李我:傳奇的電台故事人

方榮是講古,李我是講今。李我講的是自己創作的現代城市倫理故事,而且是即興講述,邊講邊創作,在驚險緊張的時刻暫停,講一日算一日,李我的小說將觀眾從古代帶回現今社會,講的是城市人的恩怨情仇。他革新了講故事的方法,不用說書人旁述的套話,而是直接模仿不同人物的聲線腔調(《慾焰》有多達五十多個角色),盡量採取第一身的敘述法,用話劇或電影對白方式演出「一人的廣播劇」,令觀眾如同旁觀事情的發生,有親歷其境的刺激感。特別是一個人演繹眾多賓客或眾人吵架,旁人加入勸阻的場面,更令聽眾嘆為觀止。這是無畫面的電影,難怪李我的故事在電台講了,馬上就可以拍電影的版本。李我的電台故事,除了為觀眾帶來娛樂之外,也有助農村入城的人口接觸摩登事物,提防騙局和陷阱(如《慾焰》中的拆白黨騙局),學習城市人的談話方式,融入城市人的感情世界──特別是摩登男女的內心世界,在極其感性的環境,建立市民的身分認同。

李我原名李萬頃,廣州出生,因生於戰亂,常感孓然一身,故改藝名李我。少年時間,在香港與廣州兩地輾轉居住,塾師是前清翰林陳凱銘,兒時飽讀詩書,出口成章,其人天資聰穎,肄業於香港華仁書院及廣州嶺南大學,母親葉靄雲是中醫師,家學醫卜星相,曾習粵曲、中西樂器。十三歲就讀華仁書院時,每周末渡海到九龍,在李滌凡家中學編劇,後來追隨唐滌生,在其幕下抄曲,其後組織戲班下鄉謀生,搬演粵劇及話劇,藉此遊歷四方。一九四五年在廣州「風行電台」講故事成名,起初從十二時半起,講一個小時,後來廣告激增,加時到下午三點。電台於是與李我協議廣告費分成,李我佔三成,一日可以分得國幣三萬八千多元(合港幣七百二十元),李我收入豐富,可以過奢華生活,甚至連日坐飛機來回穗港飲下午茶,成為當年佳話。一人講述兩個半小時,整個廣州城的街巷,在午後只有他一人的廣播聲音,騎單車穿越里巷,也可以連續收聽李我的故事。為了增強說服力,李我剪存新聞,研究社會奇情,以至親自體驗生活,搜集資料,例如講廣州水上人的生活,每日下班宿於西堤的艇戶,連續一個月,模仿水上人家的語調及詞彙。

話說麗的呼聲的美國人總裁哈利斯(Frank Harris)在廣州期間,午後電台只聽到一把聲音,連音樂節目都沒有,便賞識李我的才華,便託公司另一高層,也是李我的舊同學林國楷,欲聘請李我南下香港,但李我為人甚重情義,不願離開廣州聽眾。國共內戰期間,麗的呼聲再以重金誠意聘請李我來港,李我答應,於一九四九年十月加盟麗的呼聲,於是開展另一播音傳奇。李我並非一味娛樂大眾,而是有社會使命,他在香港首個的劇集名為《黑天堂》,他說:「當時香港有天堂之美譽,我的故事明顯就是嘲諷這個天堂。」他在香港開講的《蕭月白》(原名《慾焰》)揭露幫會內幕,得罪黑道,生命安全備受威脅,幸好安然化解。然而,《蕭月白》大受歡迎,電台訂戶激增至兩萬八千戶,李我除了協議分得的收音機牌費(月費十元之中分得二毫)之外,也可以在廣告費分成,佔百分之七(月入港幣七千多元)。他將之寫成小說,《紅綠日報》社長任護花甚是賞識,建議命名為「天空小說」,在港、澳、星、馬、共賣了六百多萬本。李我將之編成電影劇本,分上、下集,拍成賣座電影。製片人也是任護花,憑此片收入,在灣仔買地,建了環球戲院。李我乘勢將頗多天空小說編成電影,在麗的呼聲工作一年之後,因電台要收取其作品轉述或改拍電影的版權費(15% 佣金)而憤然離開,休息一年之後,轉到澳門綠邨電台(Radio Vilaverde、土生葡人羅保在一九五○年創辦)續講天空小說。他在香港家中設錄音室,將故事錄音送到澳門。期間因故事情節得罪澳門要人而被迫中止,兩年之後,因香港商人何佐芝在一九五四年入股綠邨電台、力邀之下而恢復。李我在一九五九年回流香港,又在何佐芝開設的商業電台講故事。一九七五年,李我自知電視潮流已至,於是急流勇退,保留清譽,於是光榮退休至今。李我整個故事人的生涯,累積一百多套白話小說,以著作形式傳世者共八十六套。

李我創作的「天空小說」,超過三十部被改寫成電影,包括吳回執導的《夢斷殘宵》(一九四九)、《豪華世家》(一九五四)、任護花編導的《蕭月白》上、下集(一九四九)、 李晨風的《出谷黃鶯》(一九五六)、秦劍的《五月雨中花》上、下集(一九六○)及王天林的《翠樓春曉》(一九六○)等,當年的著名影星皆曾演出他的作品,如吳楚帆、張活游、張瑛、白燕、紫羅蓮、任劍輝等。

從粵曲、話劇到電台講故事及寫小說和做電影編劇,後來又在無線電視長壽劇集《香港八一》至《香港八六》飾演算命先生「覺悟因」,李我可說是香港跨媒體藝員的先鋒,而他以創作人的身分,與老闆在牌費或廣告費之中抽取報酬(分成),聲名顯赫,可謂香港創意工業史上的先行者。戰前,上海電台林立,很多名播音員承包電台的時段講故事,買了時段之後,自招廣告賺錢,然而其經營業績,終不如李我之輝煌。

鄧寄塵的諧劇

鄧寄塵與新馬仔在電影扮演「兩傻」之前,曾是電台故事人。戰亂時期,鄧四處流浪,演出諧劇,在苦難年頭為人帶來歡笑。鄧後來在廣州的電台唱粵曲為生,「時代電台」的主任賞識,聘請加盟,演出諧劇。初期模仿三把聲音,後來五把聲音,到了演出三幕劇之時,便要扮演八把聲音了。約在一九五九年至六○年間,應麗的呼聲之請,來港繼續演出諧劇,同樣在中午時段播出。在電台竄紅之後,鄧寄塵伙拍新馬仔演出詼諧電影,深受歡迎。

李我、鄧寄塵,加上後來商業電台的蕭湘(李我第二任妻子),形成群星耀天空的局面。當時,多人演出的廣播劇是在晚上的合家歡時間播出,中午的白領藍領午飯時間,或是家庭主婦做飯時間,是個人演出的天空小說,以倫理小說及都市奇情為主。晚飯後,夜闌人靜之時,則有方榮講的古老民間傳奇。到了深宵,便有呂啟文的《夜半奇談》,先有令人覺得陰風陣陣的恐怖音樂,之後是李平富用震顫聲音讀出「夜半奇談」。節目有頗多音響效果,當年令人不寒而慄,甚至怕得要躲進被窩之中收聽。逢星期日早上十一點半,呂啟文的《人海傳奇》則講香港的奇人異事。倫理、詼諧、奇情、探案、鬼怪與異人列傳,這些娛樂大眾的廣播元素,從上世紀五十年代的電台廣播到今日的互動電子傳媒,並無二樣。

一人以聲音扮演老中青三代、婆婆與媳婦、苦力與大班、牛仔與 B 女,七嘴八舌,群起吵架,在香港是奇蹟,即使在世界其他地方也是絕無僅有。當年頗多社會賢達,洋人大班及訪港名人,都爭相到電台錄音室隔窗觀賞此香港播音奇景。

誠如前助理廣播處長邵盧善所言,上一代聽眾親歷大戰前後顛沛流離的生活,李我及其妻子蕭湘的社會奇景與家庭倫理故事,民眾深有共鳴,娛樂之外,有覆述共同經歷以達到心理治療的功效。創傷之後的復元(recovery)至今仍是影視創作的母題(motif)。受社會風氣影響,當年的商營電台也肩負若干社會責任,節目甚為正氣,其節目元素與人員可與公營電台互通有無,良有以也。

陳雲,2009,《一起廣播的日子⎯香港電台八十年》(30-37頁),香港:明報出版社有限公司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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